文/花言

6月12日，2019年南亞東南亞國家商品展暨投資貿易洽談會開幕，田靜代表國家級非遺項目建水紫陶，在昆明滇池國際會展中心13號旅游文化館紅河展廳亮相。

因為采訪的關系，我見過田靜三次，昨日于商洽會現場再見，她的故事仍然歷歷在目。本文是我去年赴建水參加田記窯開窯儀式之后所寫，關于建水紫陶燒制技藝的傳承，田靜是真真正正的在“用生命影響生命”。

采訪手記：

2018年第一天，我參加了建水陶茶居田記窯的開窯儀式。由于自古以來婦女都不允許接近窯，我只能站在5米之外的地方，目睹開窯的全過程。

早上9點半，田記窯的大當家田波上香祭窯神，隨后帶領手下人把窯磚一塊一塊拆卸而下，開啟窯門。窯門開啟后，疊放著的層層匣缽逐漸顯露出真身，那些耗時良久的陶器就裝在這些匣缽里。

陶器被一件一件搬出，田波仔細檢視著每一件作品，對他們進行粗略的分級，分不同的筐進行擺放，殘次明顯的當場就砸碎。這是田記今年燒的第三窯，入窯200多件，最后的精品也只能挑出5、6件。

經歷了72道手工工序，它們中的大部分重歸塵土。我曾經問田記窯的二當家田靜：“一把壺的誕生，需要多長時間？”她說：“你不如把這個問題換一換，問我一把壺的誕生有多艱難？”

艱難，不僅僅體現在精品難得上，更體現在一個女人一輩子“玩泥巴”的嘔心瀝血，更體現在這門“玩泥巴”技藝的傳承上。

“田靜啊，你一定要貪生怕死，你所有的工作筆記一定要留下，這是建水的寶藏?！?/em>

這是我在開窯現場聽到的一句話，田靜是田波的妹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建水紫陶燒制技藝云南省省級代表性傳承人。

我相信，每一個像田靜這樣的非遺傳承人都必須要貪生怕死?！柏澤?，貪念生命，就比如“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一樣，奢望擁有更長的生命時間，來把手中握著的老祖宗傳下來的技藝和經驗，發揚光大并傳承下去；“怕死”，文化的消失有時候就發生在每個人眼皮子底下，如果后繼無人，又該怎么辦？一個人活著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它不僅僅關乎著家人的情感，還關乎著一種國家文化的命脈。

“貪生怕死”，一個貶義詞放在文化的領域里，它就是一個沉重的歷史話題，它體現著延續文化命脈的渴望。

“玩泥巴的人”

	【一直以來，田靜都更愿意用“一個玩泥巴的人”來定義自己。在她看來，玩味是一種研究，一種投入，一件興趣點極高的事。泥料拿到手中，從此和它結下不解之緣，在玩的過程中形成自己最后的篤定?！?

建水是一個人杰地靈的地方，建水紫陶距今九百多年歷史，其亮如鏡、質如鐵、音如磐、潔如玉。儒家文化的滄海一粟在這個地方留存，古人留下的禮，斯文，書香依舊浸潤在大街小巷。

建水人愛吃草芽，你其實很難準確的描述出它的味道，但就是好吃。建水每家每戶都會有一個用建水紫陶制成的汽鍋，用這個汽鍋所制的雞，鮮甜味美，無法比擬。

生在建水，長在建水，這大概是田靜從小到大都覺得無比自豪的一件事?！拔覐男【驮敢狻婺喟汀?，做個手藝人，從小就有這樣一種氛圍，祖輩用一塊泥做成各種各樣的器皿，我就是喜歡，就是想去學?！?/p>

“還記得跟著師父去山上找礦料，找到后要祭拜山神，師傅讓跪下我就跪下，師傅說要記住這個顏色好，我就記住。至于我家田記窯的秘密，師父最后都是口傳的，多少配多少，只能記在腦子里，不準寫下來?！?/p>

采訪的時候，田靜親手所制的壺“承瑜”就擺在眼前。器物的美好，中式審美的古雅清韻，通過承自先人的傳統技藝，得以呈現于世。她一邊拿著壺，一邊和我分享著這個壺何以得來。

“一把壺的誕生，需要多長時間？”

“你不如把這個問題換一換，問我一把壺的誕生有多艱難？”

從膏泥漫長的陳腐期，設計到定版過程中不斷地重塑改進，每一步都需要精雕細琢。揉捻—拉坯—粗修—陰干—精修—再陰干……字面上短短幾個字的描述，背后需要沉淀的時間卻達數月之久?！耙稽c一點的揉，一點一點的設計造型和線條，每次都要用筆記本記錄泥料的收縮和參數變化，明明是做手藝，卻覺得自己像個科學家?！?/p>

她說，“線條之美，不是一個方圓就可以決定的。材質會因為天氣等因素而有所變化，燒制不可控，一窯和一窯燒制的東西不可能一樣。沒有準信，用手不斷的和手中的泥料去交融配合，這就是手工?！?/p>

一器一物，方可照見主人性格。田靜一邊說著，我越發覺得她手中的壺和她本人有幾分神似。田靜拜師學習制陶的時候不過才16歲，一連串的記憶，一點一點從她人生最早的狀態當中傾注而下。她是一個溫婉的女性，正如她的名字一樣，也正如制陶時所需要的心性一樣，她“沉心”，也“靜氣”。

見到田靜，正值陶茶居田記窯第二屆藏陶鑒開啟之時，田記窯分散在全國各地的陶友不遠千里前來赴會，交流他們對藏陶作品的養護以及體悟。

“你的壺太好用了，這句話就是對我的最高獎賞，”田靜說，“很多人沒有見過我，但天天用我制的壺泡茶，這就是一種精神往來?！?/p>

“物以致用，在這當中文化才能起來?！?/p>

用生命影響生命

	【柴，祭天告至也。在現代生活中，柴已經漸漸淡出了我們的日常，但在田記窯，柴熊熊燃燒的使命依然耀眼。陶是泥與火的藝術，必須要靠一把火去成全。而傳承，按田靜的話說，是用生命去影響生命?！?

采訪完田靜的第二天，田記窯開啟了今年的第三窯，耗時良久的雅器終得以入窯，歷經七天的傳統柴燒，在大家的期待中“現身”。

據了解，現在很多業內人士紛紛以科技進步為由，選擇省時省力的氣窯，電窯燒制紫陶，而田靜田波兩兄妹依舊執著于傳統柴窯燒造工藝。采用北宋以來南方傳統龍窯燒造，精選干燥約三到六個月以上的原木木材，連續燒制七天，按傳統技藝罩燒使作品達到一千二百一十度左右的高溫，使作品成為不可多得的傳統窯變高溫陶，這是迄今所有燒制方式中最難也最費工的技藝。

田靜說：“陶瓷是泥和火的藝術，一定要靠一把火去成全它。用電窯，氣窯，只能算是一種燒成的手段?；鹗且环N文明，用火燒制的東西，是一種燒制藝術?！?/p>

田記的開窯極具儀式感，祭窯神，拆窯磚，開啟窯門，將匣缽層層拆卸之后，陶器被一件一件搬出，殘次的當場砸碎.......一切莊重有度，有條不紊。哥哥田波會對每一件作品仔細檢視，進行分級。田靜說，“這次入窯共計200多件，最后精品也只能挑出5,6件?！?/p>

遵循古老的工藝，制泥需經采、甄、浸、濯、澄、瀝、曝、藏等二十多道工序，再加之后續的揉捻，設計，拉坯，陰干，粗修，裝飾，陰刻，陽填，刮坯，精修，甄坯，到最后的入窯燒制......傳統龍窯柴燒的72道工序全部由手工完成，沒有半分松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如千百年前的匠人們所為，這便是田記窯每天的日常。

“一開始做這個的時候我們就明白，要承上啟下，我們的傳統，我們缺失的方式一定要一點一點的找回來，要做恢復，從而啟發我們的后人?！?/p>

七年前，經過長時間的考察研究，田記窯所使用的傳統龍窯一點一點被恢復。田靜與田波兄妹二人把自己的姓氏融入，誓與其榮辱與共。2014年，田靜被授予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建水紫陶燒制技藝云南省省級代表性傳承人的稱號，她亦是建水陶歷史上，首次獲此殊榮的女性。

“代表性傳承人的稱號對我來說是一種使命感，它不是說可以讓你的東西賣的多貴，而是要把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盡可能的傳承下去。在我的工坊，你可以看到的是一種活態傳承，每天都還有遵循古法的工序在制作，傳統在延續，傳統的技藝全部被我們呈現?！?/p>

現在田靜收的徒弟大約有二十幾人，每一個都是通過中國歷史上最敬重的行禮方式“三跪九扣”拜田靜為師。他們當中大多是建水本地的孩子，也不乏省外高校的學生。田靜說，“我現在帶徒弟都是傳幫帶，是口傳和精神的傳遞，血脈相連的感覺。他們以后沒我是肯定的，人都會死，不能不去面對。但我一定要在我這代記錄下來一些數據，可以留下的一些東西我一定要盡可能的留下，不然查無可查?！?/p>

“有時候想想能用生命去影響這么多生命，真的覺得死而無憾了?！?/p>

文化自信的映照

	【文化自信從何而來？所謂自信，乃是一個社會化的詞語。而一個民族的文化能夠得到世界認可和喜歡的前提在于它具有很強的普適性。作為非遺傳承人，田靜帶著建水紫陶去到了瑞士，日本等很多國家。她說，“你任何一次出去，你給到別人的信息就是一種文化自信?！薄?

2013年，田記的作品第一次登上國際舞臺，《茶趣》《禪意瓶》《香馨》三個系列的作品在瑞士日內瓦萬國宮亮相。田靜的哥哥田波在現場，給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介紹建水紫陶。

自田記作品面向國際展出的那一刻起，其實人們所看到的已經不單單是一個品牌，或是一個人。很多外國的朋友會感到好奇，感到驚訝，他們感興趣，覺得不可思議，所有情感表達的對象，都是中國的文化。就像《茶趣》《禪意瓶》《香馨》展出的也已經不再是單純的茶具、香具或是花器，而是一項傳統技藝，擁有古典中國所賦予的雅韻，承載著一個民族一個地區的歷史與文化。

田靜回憶說，“我去東京藝術大學交流的時候，一個日本的專家看了我送展的作品，決定要送我一本書，那本書是中國40多個窯口的詳細分布圖，還沒出版，全是打印的。當時他讓我帶回去，說這是你家的東西，我當時都傻了，心里想著怎么會這么相信我?！?/p>

“因為語言不通，我和他甚至無法交流。但這種不同文化之間的碰撞一定是因為他佩服你，他看到你的燒成，就會明白你做了些什么事?！?/p>

采訪后記：

我最早和田靜認識是在2017年，當時有幸參觀了田記窯的窯區和工坊。這么久過去了，一切還是從前的樣子，傳統柴窯燒制的技藝和工序還在，田靜想要把一切傳承下去的心也從來沒有動搖過半分。

何以為傳承？從一抔土開始，每一個環節，每一道工藝都遵傳統，循古法。唯有如此，才能算的上是真真正正的一脈相承。

“我的故事太多了，寫了很多東西都沒有發表。希望到我80歲的時候你再來采訪我一次，那時候我把我的一生都講給你聽，”田靜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道從哪里來的白色灰燼在陶茶居田記窯的后院漫天飄飛，如雪一般。它們落在田靜的頭發上，落在她面前的壺上，落在田記窯的牌匾上，像是在向永恒流轉。